紋身
- By 奇美醫院樹林院區 高霈馨|精神醫學部 高齡精神醫學科 主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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絢爛的花火侵吞順流而下的汽油,甫在腳邊的烈焰如鬼魅撲到眼前,火炙身的痛楚隨之襲來,令人驚懼。安非他命配酒模糊疼痛、扭曲視線,紅黑色的魅惑在跳著豔麗的火舞。終究,火燄包裹全身,疼痛爆擊每吋皮膚,惡火吞掉尖叫。被火點醒的短暫清明,阿梵發現自己離死亡那麼近,他以為可以得到解脫、換來幸福,但是,並沒有,他哭了起來,很痛、很疼,落下的淚在高溫中蒸發。
幸福該是什麼模樣,阿梵已經不太記得,甚至有沒有過他都懷疑。他的爸爸是鬼的化身,賭鬼、酒鬼、衰鬼、懶鬼⋯,在他身邊的人最後都會腐爛,要說優點大概就只有那美的邪氣的容顏。他的媽媽是天使,卻在沾染到他的爸爸後迅速敗壞,在第一次的約會,就被強暴,保守的年代、鄰居的耳語、即將出世的孩子,迫使才16歲的媽媽住進爸爸殘破的老宅。颱風夜裡,水漫及膝,攬著茶室小姐的爸爸還在賭桌上梭他最後一把⋯老宅的地契。
雷聲催促,驚叫聲中,阿梵滾落地,媽媽昏死,直到爸爸回來踹醒媽媽,咒罵她沒用的廢物、帶衰的破格查某,媽媽才醒來撿起阿梵,而這不過是地獄的開幕式。生下阿梵的第一個月,媽媽便時不時自言自語、言不對題、砸毀祖宗牌位、在村裡裸奔,鄰人看不下去,湊錢帶媽媽去療養院買藥,媽媽病況稍減,爸爸卻恐嚇鄰居別多管閒事,自此便用鐵鍊栓住媽媽脖子。一賭三、五天,沒有進食的日子,媽媽喝水、阿梵喝奶,隨地便溺。沒錢賭的日子,爸爸便在家吸膠、喝酒、踹打母子倆。五歲那年,爸爸吸毒被抓,關了三年,依稀記得警察說爸爸販毒,還給媽媽餵毒,阿梵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。沒有爸爸的生活一切好多了,阿梵上幼稚園,媽媽也去幼稚園當廚工,家徒四壁卻簡單乾淨,他們相依偎的每一天都那麼快樂。可,終究不是安生的命,上小學的第一天,爸爸被放出來了,阿梵回家後看到媽媽撕爛的衣服,流血的嘴角,就知道了。三天後,媽媽又開始喃喃自語,全身赤裸拿菜刀在大街上比劃,這次沒人敢再幫忙,爸爸將媽媽關在豬圈裡。阿梵只能在外面將鄰居偷給的白飯餵給媽媽,媽媽清楚的時間為數不多,甚至不再認得阿梵。爸爸賭輸回來,挨揍的就是阿梵了,家事沒做好,功課沒寫好,臉色不好都是理由。第一次段考,阿梵考了第一名,老師的稱讚平息同學對他家庭的嘲笑,回家以後,媽媽沒在豬圈裡,爸爸異常早回家,房間裡卻傳來另一個男人的淫笑聲、媽媽的喘息聲,許久、許久,男人出來了,丟給爸爸老宅的地契,爸爸道了感謝,看了媽媽一眼又去了賭場,阿梵這才知道,原來人是可以被買賣的。那晚,阿梵夜裡起床喝水,絆到倒臥的椅子,看到懸在梁上的媽媽,他叫喚卻不知道為什麼媽媽沒有反應。不記得鄰居、警察怎麼來的,只記得爸爸終於在七天後回來,拿走奠儀。他不知道死亡是什麼,只記得跪在那裡的七天,其實媽媽都在遠遠的角落望著他,而媽媽笑著,像以前一樣。
上學不再是有意義的事情,因為他不知道上學要做什麼。會再去學校,只是因為那裡還有老師可憐他,一天一餐,回家也只是為了有睡覺的地方,還好,來討債的叔叔沒為難他。他不明白同學的爸爸媽媽為什麼跟自己的不一樣。夜裡,他怕鬼,但更怕爸爸突然回家暴打他,太過痛苦的時候他發現拿刀割手,看到血流出來,那一刻心情會短暫的平靜,刺破皮膚的疼可以轉移刻在心裡的痛。久了,這些就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16歲那天,爸爸難得大贏一把,阿梵第一次吃上麥當勞,餐廳歡快的黃、番茄醬雀躍的紅、可樂沉淪的黑,忘記等了多久,遲遲等不到去廁所的爸爸,卻等來了救護車,擔架上的那張臉沒了血色,捲起的袖子還掛著細長的針管,一路鳴笛、瘋狂壓胸,救護車裡的阿梵分不清楚希望爸爸死了還是活著好,對他是愛多還是恨多,來不及計較這些,排山倒海的驚懼、喘不過氣、冷汗直流、噁心想吐、快死的感覺陪他到了急診,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反應,也或許沒有人在意。各式各樣的管子插到爸爸的身體,不和諧的儀器聲,演奏死亡交響曲,醫師用肅穆的表情宣告,阿梵漠然的轉身,這結局應該流淚的,確實,七天後草草的儀式中,他喜極而泣,揮灑在空中的冥紙是他投給地獄之門的獄吏,一定要將他爸爸拖入煉獄。
為了生活,阿梵應聘酒店少爺,酷似爸爸的臉,換到不愁吃穿,換到菸酒毒品。他喜歡這個工作,寂寞的夜、寂寞的女人、寂寞的心,他的寂寞就不那麼寂寞了。他愛上刺青,針扎在肉上的痛帶著爽感,他才能感覺自己是活著的。朋友的介紹下,阿梵結婚了,一個中規中矩、勤儉持家、長相普通、以他為中心的女人,雖然不愛但能安穩過日子的人。一個晚下班的清晨,百般聊賴的十字路口站著拿旗的國小老師,秋風吹開霧氣、吹起長裙,陽光照進街道、照亮面容,那舉止、氣質、長相,都像極了媽媽,忘了開車,直到她走到車窗旁提醒他。自此,他每日來等,等她上班、下班,等她留下電話號碼,等她糊弄她先生,等她走進旅館褪去衣裙。他無視道德、沉淪慾望,高潮綻放在安非他命流淌間。高調的愛慾擊碎兩個家庭,他以為他們之間可以讓她義無反顧的愛下去,沒想激情退去後就是赤裸的現實,無法交集的話題、價值觀、社交圈,終究撕開兩個人的距離。阿梵反覆自殘只為留下伊人,卻沒想她竟回去前夫身邊,他卑微的想見一面,卻招來警察。除夕夜,趕走謹小慎微的前妻,阿梵準備好汽油、威士忌、還有買來的安非他命,傳了簡訊給她控訴她的背叛後,便吸食安非他命、飲酒,淋了一身汽油,在她回覆讓他忘了她之後,阿梵毫無懸念的擦亮打火機,笑了起來,他要她永遠記得自己為她而死,他要她永遠活在愧疚裡。
惡火裹住阿梵,還是那個憨直的前妻,始終放不下他,回來要跟他過年節,才救下了他。醒來以後,身如刀割的痛讓他咒罵前妻為何要救自己,鏡子裡被火炙過的面孔,恰如從地獄回來的標記,一遍又一遍的清創、皮膚移植,在惡痛的輪迴裡終於活了過來,儘管他不知道自己活著意義何在。出院的那一天,前妻推著輪椅帶他回家,他知道自己有愧於她,但那句對不起卻始終出不了口。回到那個半年沒有回去的家,吃著軟爛的豬腳麵線,迎上前妻清澈而堅毅的雙眼,她告訴他要辦再婚,再過三個月,女兒就要出生了。驟然,他發現他不恨了,可是這輩子反覆被拋棄的痛苦卻一股腦排山倒海鑽入他的心窩,那一陣一陣的酸楚溢滿鼻腔,眼淚抑不住的流,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。終於,阿梵稍稍冷靜了些,怯生生的將變形的手放在前妻的肚子上,期待卻又害怕,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,那麼一瞬間似有若無的拍動他的指尖,心臟漏跳了一拍之後興奮的搏動了起來。阿梵開始架構起每日的生活,他覺得自己就像攀援植物,每天增長了些,他攀援的是自己的女兒,強悍、穩固的支撐。他辦了復婚,看著這個靜靜守著自己的女人,他知道自己還沒愛上她,但他謝謝她給他的一切。白天他賣著彩券,夜裡他開始學習初階的工程設計,一個禮拜一次用他心安理得賺來的錢接受心理治療。女兒出生的那天,小手牽大手,牽起了幸福滿溢的感覺,這一輩子他第一次感謝天。一個月後,抓下女兒笑臉盈盈的那一瞬間,阿梵把它刺在左胸,身上僅存完好的皮膚,它能撫平所有的傷痛,他會努力牽好女兒的手,每個10年再刺下女兒的容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