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無畏與恐懼之間

在無畏與恐懼之間，我們該如何自處？

「下救護車時，只見ICU的學姊推著床來接我，當下或許是因為恐懼，仍是邊喘邊流淚，學姊見狀，將蜷縮在躺椅上的我擁入懷裡，學姊自己也哽咽的跟我說『妳回來了！姊姊在這喔～會保護妳，不要擔心！』」

這是今年五月，單位學妹因呼吸費力不順暢，肢體末梢由於缺氧發紫、發麻，緊急從檢疫所轉回本院加護病房的片段鏡頭。這對社會大眾而言，是一則網路上流傳的醫護人員的暖心故事。

然而，對我而言，它不是故事，它是每位護理人員在疫情肆虐下的縮影，我們沒有神功護體，當角色互換後，無盡的膽怯依然毫不客氣地攀上心頭，狠狠地任性妄為，讓人毫無招架之力。

「轉進ICU當下的我非常害怕，加上依舊喘不過氣，腦海不禁閃過前幾天的新聞『24歲女孩沒有疾病史打滿三劑疫苗，確診幾日後因呼吸衰竭而亡』，覺得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發生憾事的27歲女孩，畢竟自己才剛過完27歲生日不久都還沒滿月，人生不會突然閉幕吧？」

每每回頭設想學妹們的心境，面對未知的可能性，焦慮、驚恐的觸鬚，無聲無息地蔓延至每寸肌膚，請問誰不害怕？白衣天使當然也有害怕的權利，褪去護理制服，我們是家人的寶貝，必須承擔奉養父母的責任，也有年幼的子女等著我們照顧，「白衣天使」的加冕，實在太過沉重。

這場空前的海嘯無預警地撲襲過來，縱然已在事前做好相關防範與準備，仍在最終時刻潰堤了，當單位學妹一位一位被病毒的魔掌掌控時，身為單位主管的我，無盡的自責與愧疚滿佈心牆。在這非常階段，除了人力調度，我也一一安頓單位同仁的心，我知道，唯有將慌亂的心平靜下來，後續的腳步才能踩得穩健、踩得踏實。

度過肆虐的風暴後，學妹們積極地讓身心自我修復，並在人力緊縮的時刻，仍自告奮勇進入專區，正因為同理確診病人與家屬們的畏怯，那股照護與幫助他人的想望，深深地湧上心懷，我們試圖穿越懼怕的縫隙，尋覓勇敢前進的路徑。

後來，個人接下任務前往「麻豆檢疫所」，擔任整合醫護資源的統籌工作，一般民眾面對疫情的惶恐與慌張自然不在話下，那樣的手足無措，往往造成隔離措施的極大阻礙，在那樣的混亂過程中，除了面對無情的病毒，仍得處理相對不理性的醫病關係，咆哮、怒吼、控訴不曾停歇，請問誰不害怕？幸好，我們還能找到鼓舞的力量。

「在炎熱又潮濕的夏季氣候中，心存感謝穿著全副防護兔寶寶裝的醫護人員、房務人員，因你們衝鋒陷陣站在第一線，撐起保護全民的防護大傘，有你們二十四小時的無微照顧與定時關切，大家才能回復身體健康，安全回到生活軌道，雖然彼此不認識，由衷感謝你們無私付出。」

一句「撐起保護全民的防護大傘」，道盡了無限的惆悵，這張大傘，是由每位護理同仁的堅持與無所畏懼編織而成，「我雖然害怕，我仍要前進」的自我影像，烙印在我們的生命心版上，我們沒有退怯的空間，只有個人點滴的付出，才能凝聚成照護社會的團結力量。

當無畏、恐懼兩條心理軸線在無限拉扯、擺盪時，我們必須選擇無畏的道路前進。陳奕迅〈孤勇者〉中的歌詞說：「人只有不完美，值得歌頌，誰說污泥滿身的不算英雄／致那黑夜中的嗚咽與怒吼，誰說站在光裡的才算英雄。」

當進入病房角落，彎腰、屈身進行每項照護工作時，沒有鎂光燈，也沒有攝影鏡頭，我們是一群無語的守護者，我們只專注在眼前的照護程序，那是想為他人好的原始本心，毫無怯懦地挺身著。

無論在哪個工作崗位上，我期許自己與每位合作的伙伴，在這個時代中，能成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，成為暗夜中的一道光，哪怕這光看起來是微弱的、未即時被看見的，它仍有積極的意義，我們仍會抱持著剛毅的工作姿態，在嚴峻的疫情之後，展現俐落、美麗的身影。

在無畏與恐懼之間，我們選擇無畏、無懼，藉此安頓自我與彼此的身心，若要問何謂護理的本質？我想，我已找到了自己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