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生

  • By 奇美醫院 高霈馨|高齡精神醫學科 主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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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厲閃電,劃亮暗夜;遠處雷鳴,遏止夢靨。要不是突如其來的驟雨,默生幾乎以為窗外那道白光是自己的錯覺。翻身後,夢靨再喧騰而上,像出閘的八爪魚緊緊纏住他,觸角似有倒鉤般嵌入右側身軀,分不出是緊、是麻還是痛,而胸部和脖子的觸角則共生般的存在,不分晝夜、時不時緊縮,掐住心臟、抑制呼吸,直到他盜汗、幾近昏厥、覺得自己快死,才悄然退下觸角。沒有意外的瞬間墜落感,父親泡得雪白的腫脹屍體、母親驚得扎心的嗚咽,暴擊的痛楚還沒消停,他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手穿戴絕緣防護具準備進行活線作業,瘋狂傾倒的雨來得太快,梅花板手才接近高壓電路裝設自動化開關箱的上方金屬橫擔時,瞬間閃過從未見過的炫麗紅藍光,劇痛如鑽地彈精準地打入右側指間癱瘓肢體,地獄岩漿般的高溫如浪潮襲來卻沒有退去,每條肌肉都像拉滿弦的弓猖狂。倏然,空放,反彈的力道灌入心臟,幻彩結束的終點,是被拋到天際後的墜落感。
驚懼、抽蓄、痛楚,從醒來的那一刻就沒安生過,晝夜循環的折磨著。默生沒有信仰,卻常問天,人生歷歷,自己哪裡犯了錯?父親捕魚落海、母親背負剋夫之名養大自己卻在自己領第一份薪水時,接到警察通知母親遭酒駕者撞擊,他不記得怎麼到醫院,只記得好久沒那麼想笑,這人生過得諷刺,想買件花裙送給母親,竟換來那大得不恰當的壽衣。好長一段時間,回家後默生總是喊了聲:「我回來了」,才想起母親不在了。沒有喜、怒、哀、樂,沒有日、夜、晴、雨,天天上工不是為了攢錢,是空著的時間對父母的想念會讓他撕心裂肺。
日子就像他的名字,沉默的過著,總以為會這樣一個人走下去。母親的生辰,默生點香祭拜後開車到喧囂市區,他的執著與認真在部門裡無人出其右,即便是那麼重要的日子,他向母親報告自己的近況後便如常工作。或許是命運還未遺忘也或許是母親的牽引,默生在街道注目處進行高壓電維修,危險的工作引人目光,也吸引二樓舞蹈教室甫結束課程的叡婧,良好的教養從不讓她心生貴賤之想,更多的是對人的體貼、關懷。默生收拾工具轉頭步下梯子,印入眼簾也印入心坎的是劃開寂寞的明眸,帶著善意的酒窩讓人招醉,第一次默生覺得活著是那麼美好的事,因為那女孩似乎也對他笑著,若不是同事喚他,他不在意是否就停在那,看著她一輩子。就這樣,默生來到舞蹈班報名,雖然超齡得可笑,但見她一面足以輾壓所有訕笑。溫柔、耐心、呵護,兩人走過山川麗水、踏過人生風雨,終於攜手步入對方生命。
興許是自己的誠懇、努力感動天,當眼前這個睿智、婧麗的小女人拿出兩條紅線的驗孕棒,默生心頭的狂喜瞬間抹去這輩子所有的委屈,仿佛一切都在為訓練他成為一個男人所做的準備。他謝天、謝地、謝父、謝母,更感謝賜給自己這一切的 「牽手」。錄下超音波的心胎音成為手機裡的來電鈴聲、截下3D超音波秀氣的臉龐成為手機的背景圖片,知道上輩子的情人即將到來,他不認為這世上再有誰比自己幸福。
或許應該低調些,是不是自己太過狂妄的幸福招忌。叡靚破水那夜,颱風入境,風嗥雨嘯中,默生早早將妻子安置病房,準備陪產。天未亮,多處路樹傾斜碰觸造成配電線路故障。默生接到主管充滿歉意的電話,請託協助修繕工作。叡靚因陣痛而全身盜汗,沒有驕氣只有讓人心疼的體貼,她說:「只開一指,等你回來還來得及」。默生匆忙出勤,雨勢歇了歇,工作也幾近完成,只剩最後一處修繕,爬上梯子,惡雨便癲狂般地倒下;雖然,風雨模糊視線,但模糊不了熟捻的工作程序,一切無差的進行著,唯一失算的是沒計入老天的戲謔,強風晃動斷裂的樹枝,過近的電纜和梯子,完美的距離讓高電壓無視空氣的絕緣效果,空氣瞬間離子化成為導體,大量電流流過空氣劃出電弧。墜落的瞬間,默生看到爸爸媽媽。
分不清夢境、現實,痛楚沒有停過,維生機器、點滴看到沒看到的都在發出刺耳聲音,仿佛還有電鋸聲,和令人作嘔的燒肉味。一次又一次的挖肉剔骨,默生終於艱難的醒來。明明痛著卻看不到右手,看得到的右腳卻無法使力,看著來加護病房探視的妻子,他不明白怎麼可以醒來,他將是她的累贅,有過她的陪伴他死而無憾,而如今,他需要她的照顧,他無法忍受,他想告訴她去找別的依靠。難得虔誠,默生懇求老天帶走他。終究是出了加護病房,默生更是沉默,計畫著如何用左手結束生命。叡靚仿佛看穿他,安撫的摸著默生臉頰,告訴他:「我還在,一直都在,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。不要想我丟下你。」扎心的是痛、是不捨、更是自責,壓抑的淚再也吞不下,像關不上的水龍頭溢流。斷續的抽噎聲夾雜嬰兒的咕咕笑聲,默生抬起頭才漸漸憶起意外前自己即將成為父親,憶起不容他放棄生命的女兒。她跟媽媽長得像,淺淺的酒窩也散發笑意,小拳頭抓住默生左手食指,也抓回默生心魂。原來這叫父親,失去右手,還是可以用左手抱起女兒、用左手為妻女遮風擋雨,他還要用左手牽女兒的手交給可以信任的人。
痛持續著,默生不再念著死,積極配合醫療團隊治療,開口服用適量的止痛藥,兩線非類鴉片加上輕度類鴉片止痛藥佐以女兒的微笑,幻肢痛已能減緩七成;每日積極復健,並訓練左手,失去的右手不再影響生活,只可惜不能雙手抱女兒;因創傷出現的症候群,也在抗鬱劑合併正念治療下,漸漸不再擾人,何況暗夜,叡靚輕細的安撫聲便能趕走夢靨。步出醫院時,他依然沒有信神,因為妻女就是他的信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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