舒跑阿公－阿虎

人生中總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事物，生活上如是，工作上亦是，雖然離開加護病房好多年，我仍記得那位「舒跑阿公」，阿虎。

「阿虎」是位身型高大，為人謙和的長輩，罹患癌末，因肺炎併發呼吸衰竭而插管住進加護病房。在照護期間，阿虎嘴中插著氣管內管、鼻子有鼻胃管，雙臂上有三支靜脈留置針連接著輸液管路，還有儀器導線，這些錯綜複雜的管路絆著他，可想而知是多麼的不適。然而意識清楚的他十分配合治療，擔心造成護理師的負擔而不怎麼呼喚我們，總是在我們詢問時，他才會表示自己的需求，這樣的病人讓人特別心疼。

阿虎有一位女兒，在會客時間都會來看他，從不缺席，在每一床家屬站著遠遠的會客、害怕去靠近病人時，她總會抱著父親的胸膛輕聲說話，拿毛巾擦洗他的臉和四肢，說話時都會握著父親的手；阿虎看到女兒時，插著管路的臉上會展開笑靨，不難看得出他們的好感情。我在跟女兒說明阿虎的狀況後，會再多聊一會兒，慢慢地對阿虎的家庭有一些了解，由於妻子走的早，他一手將女兒扶養長大成人，相互依賴下有著深厚的情感。

終於，阿虎順利的拔管了，拔管後的第一句話是：「我想喝舒跑！」，剛拔管後的聲音沙啞，靦腆的笑容藏不住他內心的渴望。當下，我們派了一個人去福利社給阿虎買了一瓶冰涼的舒跑，在限水的條件下，用空針給他喝了些解解癮，看著他滿足的表情，我們都笑了，之後阿虎轉到普通病房。但沒過幾天，戴著正壓面罩呼吸器的阿虎再次回到加護病房，無法緩解的喘、加上動脈血氣體分析中二氧化碳的濃度持續的攀升，在主治醫師向女兒解釋取得同意後，阿虎再次被置入氣管內管使用呼吸器。

清醒後的阿虎呼吸順暢了，卻沒了笑容、情緒相當低落，而且有很強的拔管意念，誰來溝通都沒有用，只能保護性約束，他更加地抗拒，當我走過去慰問阿虎時，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，沒有反應。當天會客時，女兒哭著走進來，這次她不敢靠近父親，她說：「爸爸說他不要再插管了，但我不想失去他...」，我拍拍女兒的肩，看著不想面對女兒而緊閉雙眼的阿虎，我知道這個決定真的很難。一晚，阿虎自拔氣管內管，堅持的表明他不願再插管，通知女兒後，她馬上趕到醫院，父女倆人沒有對談，阿虎拒絕女兒的所有碰觸，只說了一句：「為什麼不讓我好走？」。

隔天早上，體力耗盡的阿虎戴著正壓面罩呼吸器看著天花板發呆。工作告一段落的我，發現落寞的他，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胸口：「阿公，你怎麼了？哪裡不舒服還是心情不好？」，阿虎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天花板，沒有說話，靜靜的掉下了眼淚。我牽著阿虎的手緩緩的說：「阿公很辛苦對不對？」。阿虎點點頭，眼淚像斷落的珍珠一直滑落，揪著我的心，久久說不出話來。等到會客時間，阿虎已經被二氧化碳侵襲失去了意識，女兒站在床尾哽咽：「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，我知道爸爸很痛苦，但是我想要他活著！」，我看著阿虎，那天討著要喝舒跑的臉還那麼清晰的在我眼前，此時此刻他已經昏迷了，但我知道，這是阿虎想要的…

「如果妳是他，妳會希望最後一段路怎麼走？」，我緩緩的說出。那瞬間，時間似乎停止了流淌，女兒沒有說話，眼神停留在父親身上沒有移開。過了一會兒，女兒顫抖著深吐了一口氣，她看著我的眼中有淚但卻釋然，微笑的說：「謝謝妳，我知道該怎麼做了...」，她走到床旁，彎下腰一如以往抱著父親的胸膛，輕聲在他耳邊說道：「爸，不要害怕！」。之後，我們遵循著阿虎的意願，在女兒的陪同下，幫阿虎調整了一個最舒服的坐姿，移除了正壓面罩呼吸器，戴上了非再呼吸型氧氣面罩，女兒在床旁陪伴阿虎，她很平靜的撫摸父親的臉龐，並在我們的引導下執行了安寧四道，過不久後，阿虎輕輕呼出最後一口氣，完成了他的一生。救護車來接阿虎時，我陪著他們一起走到了電梯口，表示對阿虎和遺族的尊重，在電梯門即將關上的那剎那，女兒對我深深的一個鞠躬且說了一聲：「謝謝。」。

在照護過程中，看著阿虎從希望到絕望，身體承受不住疾病帶來的苦楚，漸漸的去接受和面對死亡；女兒對父親的情感割捨不了，不願意放手，婦女關係僵持不下。但經過多次的談話，明白女兒知道父親的痛苦與想法，心中早也有了答案，但在需要下決策的時刻怯步了，因為對父親的愛的有多深、決定就有多麼難。此時此刻，作為一位醫護人員，給予家屬一些指引，維護病人的權益，生死兩相安。這是一段印象十分深刻的照護經驗，阿虎的模樣一直刻在我腦海裡從未離去，直至今日，我仍然覺得自己做對了一件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