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後在加護病房待了7年,總以為看盡人生百態,有久病床前無孝子、為了18%而苟延殘喘、全身壓瘡的老人家、70多歲的老人照顧80多歲臥床的另一半、突然的車禍撞得連媽媽都不認得的年輕人、長期酗酒一次比一次更嚴重的出血,最後在某一次的住院就永遠回不了家、因為年輕時種種的原因導致妻離子散,沒有人想出面的獨居老人。每個病人的背後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,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新住民媽媽。
那是個一出生就有腦性麻痺的男孩,因高燒引發熱痙攣,從此帶著癲癇的疾病。此次因吸入性肺炎住進加護病房,帶著氣切,眼神驚恐的轉來轉去。媽媽看起來很年輕,是一位新住民,大大的眼睛、白皙的皮膚、高挑的身材、姣好的容貌,輕輕撫著孩子的臉,用溫柔的聲音喚著孩子的名字、安慰著:「不怕!不怕!媽媽在這裡喔!」。孩子總能緩緩地靜下來,時而睡著、時而對著媽媽的聲音開心的咧嘴笑。因為孩子依賴著母親,媽媽也放心不下孩子,所以在加護病房期間,我們讓媽媽陪在男孩身邊。當治療時間,便請媽媽稍至外面的陪客椅等候,也讓她喘口氣、補充熱量;一天當中,媽媽早、中、晚都會返家約2個小時左右,住了幾天跟我們都熟悉了,媽媽也跟我們聊起自己的故事。
她是越南人,在當地有個交往多年論及婚嫁的要好男友,但是因為父親認為嫁到台灣比較好,那時她才21歲,由父親作主嫁給已經40歲,僅有一面之緣的台灣丈夫。婚後隔年生下男孩,一出生便是腦性麻痺,街坊鄰居、親戚朋友都說:「因為娶那個外籍新娘,所以才會生下那種孩子!」。本來就沒有感情作為基礎的婚姻、又嫁到人生地不熟的異國、婆婆對她的不諒解,讓她封閉起自己,全心全意地照顧這個孩子,世界從此只圍著孩子運轉。「妳知道嗎?孩子都住加護病房了,他(丈夫)都沒有問過一句,還要我三餐回去煮飯給他吃、指定菜色、指定吃飯時間。」、「我在台灣,唯一跟我有血緣關係的,就只有他(男孩)了!有時候我都想死了算了,但是又想萬一我死了,孩子怎麼辦?一定沒有人會照顧他,所以才又撐下去。如果他(男孩)沒有了,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怎麼辦?」。我上班時常會跟她聊聊,教她一些照顧技巧,也請社工師來關懷與協助。但是男孩的癲癇持續發作,主治醫師照會神經內科、藥師的意見,仍然難以控制,媽媽也詢問原本醫院的主治醫師建議,後來決定轉回原本就醫的醫院。轉院當天,我問她:「妳先生知道孩子要轉院的事嗎?」,她淡然地回答:「說不說都不重要!我過去處理好再打電話跟他講就好!」,我要她好好照顧自己,有照顧上的問題,都可以打電話回單位詢問,媽媽激動的握著我的手,感謝大家對他們母子的照顧。
2017年2月轉調急診室,也跟同事們分享過這個故事。前幾天在某個下著雨的冬日濕冷午後,感冒疫情持續在增溫,多是發燒、上吐下瀉的求診民眾。救護台通報一名約38歲女子因為上吐下瀉、全身虛弱無力預送來就醫,不久!遠處救護車鳴笛聲駛至急診室門口,協助過床、詢問病人姓名核對健保卡身分,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,一抬眼看,這不是那位媽媽嗎?虛弱的病容、蒼白的唇色,我喚了她一聲「漢宇(化名)媽媽!」,她也認出我來,隨即紅了眼眶。初步身體評估、醫師問診後,推到診療區,我抽了空過去探望她,旁邊陪了一位小姐,原來是男孩的特教老師,因為送男孩回去發現媽媽情況不對,便幫忙叫了救護車、安排男孩的照顧、還陪同媽媽一起到醫院。媽媽說:「現在有奇美的居家照服員在幫忙我照顧,我真的受你們奇美醫院好多的幫忙!」,在急診室待了約2小時,打了點滴、檢查確定沒有流感的問題,過程中那位老師一直陪伴著,也幫忙打電話確認孩子的狀況讓媽媽安心。媽媽擔心家裡的孩子,決定要出院回家了,我趕忙結束手上的工作,過去詢問確認她的狀況,囑咐她要好好保重,她仍是深深的握著我的手,一直點著頭、道謝。
在價值觀崩壞的現在,醫病或護病關係存在緊張的表面張力,稍有不慎,動輒醫療糾紛的發生,人與人之間,難道都要以防備來對待?不能有單純的關懷與互動?在急診,病與死、漠然與遺棄、低社經與慣性就醫、高需求與自我主義,ㄧ切的衝擊來的又快又強,那些人會不會是想在這裏尋求ㄧ些溫暖與關懷?在這真實世界,我們不能改變別人的看法,但是可以改變自己的想法,每天都是嶄新的一天,以期待的心情去面對與解決。讓自己持續保持熱忱,為人做一件讓對方今天會開心的事,可能是一句話、一個幫忙,那可能換得病人許久不見的微笑,我們做的事可能微不足道,但卻意義重大!
給在這條路上已經疲憊的妳/你,我們都是特別的,我們都是重要的!無論是什麼職位,做好該做的事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;自己的故事,由自己來揮灑得更加精彩。
